逼近真实的阿炳:因一无所有而无所畏惧
作者:谢培 来源:时代周报
远远的,一串熟悉的二胡乐音顺着幽长曲折的弄堂飘过来,轻微得好似在喃喃自语。无锡人一听,便明白瞎子阿炳今日的卖唱快结束了。天已见黑,四周很静,二胡声越发清晰,一道身影缓缓步入了弄堂口昏暗路灯打出的光晕中:中等个,瘦长身,直腰板;罩一件款式过时的竹布长衫,右肩上的褡裢里露出一把破旧琵琶,鞋袜还都算齐整;脸同样瘦,茶色墨镜反射出些许路灯光线,长头发挽成一个漫不经心的道士髻堆于头顶。要不是手中操着一把二胡,外乡客说不定还以为这是哪个小学的教员先生刚刚下课呢。有户人家喊住了他,花上几角请阿炳拉上一曲,说上一段新闻,犒劳帮工的泥水匠们。大多数在弄堂里乘凉的本地人此时便拍打着蒲扇往家中走去:“睡了,睡了,不早了,阿炳都回家了。”
瞎子阿炳的某一天
原来的农村寡妇,如今的阿炳女人董催弟,像往日一样牵着阿炳的衣角将他带回了雷尊殿后面的家里。这个大约十几平方米的房子破烂不堪。俩人很快就睡下了。第二日早上醒得晚,早饭也就免了,阿炳又由董催弟引到崇安寺旁的“昇泉楼”吃茶。他一边吃茶,一边侧耳细听,周围茶客有的聊着城内这几日的八卦,有的大声读着报上的头条新闻,听到有意思的,他就在心里默默编成顺口押韵的词。还有茶客见到阿炳会凑过来“爆料”,并鼓动他在今天对大伙说上一说。
吃了午饭,阿炳回家困午觉,醒了后,和董催弟同去当初二人相遇的那家大烟铺抽上几口,其间也关注关注烟客们的谈话。饭、觉、烟都饱了,阿炳就来到崇安寺大自鸣钟下摆上场子,先拉二胡再弹琵琶,为的是聚拢人气。人多了,阿炳便开始说唱,打起长短不一三块竹板,唱的是哪里杀人了,谁又在轧姘头。像游击队员暗杀了县长杨伯高这等时事,官员们说不能说,阿炳和其他卖唱的艺人自然是要大说特说的。
唱完两场,掂量了一下收入差不多了,阿炳就回家吃夜饭。夜饭过后再由董催弟陪着“走栈房、做生意”。他去的地方多是无锡的“商业街”和“红灯区”,戏馆、饭店、米行、码头,三教九流的人们听到胡琴声就知道阿炳来也,兴致高的便从他肩上的褡裢中拿出“折子”点上一出。阿炳要价不低:二胡拉一曲两角,弹一曲琵琶五角;普通曲目两角,唱带点颜色的五毛。这种五毛的曲子在折子上有五六十只,其中就有闻名遐迩的《十八摸》。二胡曲上百个,琵琶曲也有二三十,阿炳对它们可谓熟门熟路。
“走栈房”收入好,夜里回来时阿炳的琴声就轻快许多,从吉祥桥到老北门,他十分钟的曲子一完便能走到。如果没有什么生意,阿炳缓慢、哀伤的胡琴声在这段路上就要响个二十分钟。心地善良的妇人听到了还会替阿炳叹息:“罪过人的,阿炳生意不好呃!”
晚上8点驻守城门的日本兵就关闭城门严禁出入,听到阿炳的琴声,也会拉开一道缝隙。阿炳进了城,用二胡拉出几个日本音:“谢谢东洋先生”,然后一路边拉琴边回家。于是,弄堂里的人们再一次听到那首熟悉的乐曲由远及近,由近又远,终归寂静。
华彦钧真实的一生
正是因为有了无锡作家黑陶前后花了四年抢救完成的《二泉映月—十六位亲见者回忆阿炳》一书,我们才得以能够想象一个更趋近于真实的阿炳,甚至将这种想象细致到他生命中的某一天。在黑陶采访的十六位阿炳的亲见者中,有的亲历了《二泉映月》的最初录音,有的是阿炳当年的邻居,有的是当年无锡报纸的记者,有的是和阿炳同街卖艺的艺人,也有称呼阿炳为“公公”的过继孙女,他们的回忆彼此印证,在黑陶的探究下编排出了阿炳更加可信、更加真实的一生。黑陶对时代周报记者说:“正是阿炳所身处的社会和人世的复杂,以及他的‘低’,酿制了他的不朽音乐。”
公元1893年8月17日,阿炳出生在江苏无锡雷尊殿旁的“一和山房”。父亲华清和是无锡洞虚宫雷尊殿的当家道士,按道规不能娶妻。阿炳的母亲,一个无锡秦家的寡妇,在为华清和生下了这个“私生子”一年后便去世了。
8岁,“私生子”从无锡乡下回到华清和身边,小名唤做阿炳,大名取叫华彦钧。父亲对外说这是从老家领养的小道士,而华彦钧称呼华清和为“师傅”。“师傅”将一腔父爱都给了华彦钧,11岁上下教学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,练毛笔字。华清和精通道教乐器,吹拉弹拨样样精通,却不希望儿子重走这条路,从小耳濡目染的阿炳早已喜欢上拉琴操鼓,且执着得很。华清和无奈,转而严格教习,华彦钧16岁外出参加斋事,19岁正式参加道教音乐演奏,因长相俊俏,琴术高超,被无锡人称作“小天师”。
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去世和自己的放纵,华彦钧很可能只是历史上的一个普通的道乐高手,《二泉映月》也不会诞生。华彦钧33岁左右,父亲去世,他子承父业成为雷尊殿当家。据说当地浴室老板看中华彦钧手上的田产,引诱他吃上了鸦片。加上宿娼染疾,华彦钧数年间双目先后失明,无法再做道士,生活一落千丈。为了谋生,他以“瞎子阿炳”的名号开始了卖艺生涯。
40岁那年,阿炳在烟馆结识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董催弟,二人相依为命,《二泉映月》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开始奏出。在此后十多年间,阿炳一直在无锡街头卖艺,说时事新闻,向其他艺人学习乐艺。50岁前,他创作了二胡曲《听松》。
55岁时,阿炳典当给浴室老板的房子被收走,贫困交迫,从此停止晚间卖艺。有一天马车撞坏琵琶胡琴,老鼠咬断胡弓的马尾,阿炳觉得这是不好的预兆,不肯再操琴。1948年,阿炳被送入“戒毒所”,释放后彻底停止卖艺。1949年南京、无锡解放前夕,曾向阿炳学习二胡的同乡后辈无意中拉出的《二泉映月》感动了南京国立音乐学院的教授储师竹。1950年,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所长杨荫浏教授赴无锡,用进口携带式钢丝录音机为阿炳录制了二胡曲《二泉映月》、《听松》、《寒春风雨》,琵琶曲《大浪淘沙》、《昭君出塞》和《龙船》。
同年12月,阿炳吐血逝世,葬于无锡西郊璨山脚下“一和山房”墓地,头顶道髻,一幅道容。
底层人的脾气与傲骨
谈及写作《二泉映月—十六位亲见者回忆阿炳》一书的动因,黑陶对时代周报记者说:“阿炳应该是中国民间音乐的代表之一,但是非常奇怪,对阿炳,此前的出版物都属文学性阐释一类,真正纪实性质的书从来没有人做过。因为我在无锡,出于某种个人心生的责任感,我感觉应该做这件事情。”
经过亲历者还原的阿炳,和我们所知道的阿炳有很多的不同。在1979年严寄洲导演的电影《二泉映月》中,阿炳为帮卖唱艺人钟师傅女儿琴妹还债而被恶霸逼走他乡,后来返乡偶遇琴妹,两人相依为命,却被升做警察局长的恶霸打瞎眼睛,琴妹不堪局长侮辱投河自尽,阿炳从此成为瞎子沿街卖唱,创作出《二泉映月》。电影的结尾是:“解放后,阿炳受到了党和人民的关心,成为了著名音乐家,他怀着激动的心情,在琴妹的坟前拉起了《二泉映月》。
”
黑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,但在他对亲历者的采访中,不少无锡人表达了对这部电影的不满意,因为它离一个真实的阿炳太远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二胡曲《二泉映月》也被认为是阿炳在表达对旧社会的控诉和对新政权的歌颂。对于这种解读,黑陶的评价是:“绝对简单、庸俗、强加”。
揭开真实的往事,我们会发现一个“无限逼近于真实的阿炳”。首先给我们刻下最鲜明印象的,是阿炳的脾气。父亲是阿炳隔房师兄的华寅生道人回忆说:“阿炳的脾气比较暴躁,不顺他的心,对不起,他就不客气。我小时候每年过年,父亲总要请阿炳和几个道士到火神殿吃老酒。阿炳喜欢吃酒,每次吃,不管黄酒白酒,阿炳总是要吃醉的。有一次大年夜,阿炳已经吃醉了,但是他偏偏说没有醉,还要吃。后来我父亲就想送他回家,因为两隔壁很近嘛。阿炳不肯走,说没有醉,还要吃。几个道士劝他回家后,就把火神殿的门关起来。阿炳就拿胡琴来打火神殿,喝多了不让接着喝要打门,扰了他睡午觉阿炳也要骂人,去小店赊账不给赊也要骂。更绝的是,卖艺的时候观众的钱给少了他也骂人,不仅当面骂,还变着花样骂。曾负责为阿炳拾骨(一种特殊葬礼—编者注)的文物专家钱宗奎回忆说:“如果不满意,认为钱太少,不够吃饭吃大烟,阿炳就会发脾气、骂人,阿炳声音高得很,一定要围观的人再凑钱。如果一直凑不到满意的数目,阿炳除了用嘴,还用二胡发脾气,他会用二胡拉出类似唢呐吹出的出丧音乐,嘴里还讲:‘送你到锡麓山庄去!’锡麓山庄是当年人死落葬前暂时寄放灵柩的地方。有时候阿炳不拉出丧音乐,而是用二胡吹军号,这时他嘴里就讲:‘送你到南门校场去!’南门校场是以前行刑砍头的地方。”
阿炳不仅只为自己的利益而骂,也不是只骂身边的人和老百姓。当时江苏民政厅厅长缪斌仗势将自己的马养在阿炳家隔壁的火神殿。阿炳就编了唱词到缪公馆前高声骂唱:“你的老子也是道士,你是一个小道士,你为啥勿把马养到你亲爹的希道院,要养到你蛮爷的火神殿?你穿了青布衫,忘记了围席爿,今日你算做了官,回到家乡来欺道士,兔子不吃家边草,你连兔子畜生都不如……”骂得缪斌的母亲出面叫人牵走了马。
有人因阿炳为日本兵拉琴并用二胡拉出日文“谢谢”而指责他没有骨气。1950年代无锡《晓报》的记者编辑华钰麟对此反驳说:“头天晚上阿炳‘谢谢东洋先生’,第二天下午,阿炳就敢在无锡当时最热闹的地方,在大庭广众,面对上百听众破口大骂‘东洋赤佬’、‘东洋乌龟’!你说,有没有这样的‘汉奸’!”华钰麟还回忆说,阿炳当年还曾为中共地下党员开会时“望风”,约定好遇到情况就拉琴报告。
躁脾气的阿炳,还是有些傲骨的。黑陶对此的总结是:“因一无所有而无所畏惧。”
超乎寻常的精湛技艺
即便到了最穷困潦倒的时刻,即使已经是被当时社会看不起的“下九流”,而且什么也都无法看见,阿炳依旧竭尽全力保持着他的尊严。每次阿炳出门卖艺都是长衫打扮,衫旧但没有补丁,墨镜遮住了因患梅毒而深陷的眼窝,腰杆远比现在无锡市内的“阿炳雕塑”要坚挺的多。在众人的回忆中,阿炳借过钱,也有一些商户在他潦倒时供应晚餐,但阿炳从未乞讨过,他坚守着一个卖艺人的底线,支撑着他维持这个底线的,正是他超乎常人的音乐技艺。
大家最熟悉的是阿炳的二胡名曲《二泉映月》,其实阿炳的琵琶功力也相当了得。为了向苏州评弹高手张步蟾学习琵琶,阿炳每次在他演出时站在入口处聆听,风雨无阻,让张步蟾感动不已,将《龙船》教授与他。后人回忆阿炳弹《龙船》,“他每次都将琵琶横放头顶,高举双手边弹边解释琴声所显示的音乐形象:‘锣鼓敲起来了,第一条龙船来哉,第二条又赶上来哉’”。除了琵琶之外,阿炳的笛、锣、鼓都有着非凡的造诣。
用胡琴模仿也是阿炳的绝技。为阿炳画像的无锡业余画家朱学津回忆阿炳《狗抢肉骨头》的表演时说:“这时,胡琴上就发出‘吧嗒’一记的声响,于是两只狗就开始抢肉骨头。黑狗是黑狗的叫声,白狗是白狗的叫声,争抢非常激烈。正当黑白两只狗难分难解的辰光,又有一只黄狗飞快地跑过来,也参加了争抢。这时三只狗的叫声就混在了一起,交错不绝,争抢越来越激烈,阿炳胡琴拉得极快,声音虽然杂乱,但三只狗三种叫声却始终分得清清楚楚。”除了这个拿手好戏,阿炳还有一个《老鹰抓小鸡》的节目,也是模仿得惟妙惟肖。用胡琴拉出一些无锡方言中的“谢谢你”,“你吃饭了吗”更是不在话下。但对于这些模仿,阿炳却始终不曾重视过,他认为这不是什么音乐,只是“凑凑趣儿”。杨荫浏在《阿炳小传》中写道:“有时在某一位‘音乐内行’者要他玩这些时,他似乎觉得是轻视了他的音乐,往往表现出失望和不高兴的神情,而加以无情的拒绝,他说:‘你要听这些干吗?我希望你欣赏的,是功夫(指技术)和神韵(指表达力量)啊!’”
还有值得一提的是阿炳自己撰写的说唱词。例如抗战胜利后物价飞涨时期的“刚刚拿来金圆券,还当格啥好物事,等到拿来派用场,花纸头马上拆穿梆(无锡话,现原形),早上拿去买头牛,夜里只好买只鸡,身有十万金圆券,只好去量一升米”。在自己深受鸦片折磨时,阿炳还创作了《鸦片是格坏东西》,“鸦片是格坏东西,外国人拿杜(无锡话,它)要你命,一伤身体二耗银,三餐无着饿瘦颈,四季衣衫勿完整,五更寒冷缺被盖,六亲断绝人看轻,开门七事无来路,勿怪八字怪自身,鸦片究竟有啥好,十字梁上少根绳,你若上了鸦片瘾,像拿到阎王勾魂证。”
“民间艺人”与“人民艺术家”的距离有多远?
读完(《二泉映月——十六位亲见者回忆阿炳》),总算丈量出了这段路程的切实数据。
生命是一道洪流,泥沙俱下,越伟大的生命越造成吓人的气势,浪花与泡沫飞扬,攻城夺地,他的力量覆盖浸泡了太多的滩地。传记作者就是来收拾这一川的遗物,从中揣摩那股蓬勃不羁的生命力。最简易的办法是,把他的人生分成好的、能示人的,以及坏的、不能见天日的的部分,然后大加斧凿,削足适履。
打动人的一定是真实粗粝的人生。读记述阿炳生前行状的这本小书,我不时陷入遐想之中,因为他活起来了。该书意在还原阿炳的真实人生风貌,令人备感亲切:一个穿长衫、戴一条断腿眼镜、头挽道髻的艺人活生生站在面前:为跟艺人袁仁义学胡琴,他“一个人摸到了”师傅家,三十分钟的路程,中间还有一个摆渡,赶到师傅家时,“他发黑破旧的蓝布衫上到处都是烂泥,明显是在路上摔跤了”;为了拉好《梅花三弄》,他先后拜师十八位。
他身背琵琶,一手搭在妻子肩上,一手拉胡琴,学鸡鸣狗叫、市井喧哗,在街头演奏收入不满意时,他“就会发脾气、骂人,阿炳的声音高得很,一定要周围的人再凑”,甚至会用二胡拉出丧音乐诅咒大家。编新闻,骂邪恶,淋漓尽致,一幅火爆草根脾性;有钱就吃茶吃酒吃鸦片,落得家徒四壁。尤武忠道长说,“一季香汛的收入如果正常开支,可以应付两年的生活,但都被他一下子就吃光了。”“早饭吃不吃无所谓,起来后就吃茶、吃鸦片。”烟瘾发作时,“鸦片枪里的灰都被吃得干干净净”。他的形象甚至令孩子害怕,“如果从侧面看,就会发现墨镜后面的眼窝深陷,看不见眼珠,整个头部像一个骷髅。而且阿炳的牙齿粗大、发黄,却实有点怕人”……他的生命犹如一条游龙,左冲右突,自成一格。
在这种混沌的状态里,音乐伯乐发现了千里马的才华,他进入了庙堂。人们惊异于他的音乐才华,试图让其流传于世,泽及后代。遗憾的是,只录了六支曲子,阿炳便吐血而亡,把无尽的伤悲留给了新中国。当病重在床吐血不止的阿炳,获知中央音乐学院邀请自己演奏二胡、琵琶独奏音乐会的消息时,“两行眼泪,落在了这个几乎从来没有哭过的硬汉子的脸上,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对我说的话:我恐怕去不了了,谢谢共产党,谢谢杨先生和你们对我的关心!”
他窥见了曙光,但死在渴望光明的路上。他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亲人,“据说面孔上已经被老鼠咬掉了一块肉”。按照无锡市博物馆钱宗奎老人的说法,阿炳墓毁于1966年秋,而谈景清老人的说法是,1974年平整土地,阿炳墓被“彻底扒平”,后来建工厂,又惨遭焚烧,“焚烧后推入旁边的河中”。
有人为他的曲子命名“光明行”,把一个因嫖娼毁了眼睛、卖艺糊口的民间艺人,擢升为新政权的歌者,这种改写为阿炳打上了浓烈的意识形态底色。接下来的影片,向壁虚构了一个新政权所需要的人民艺术家。阿炳被改写成一个抗暴英雄,身世被篡改,人生经历面目全非。他的命运全是恶势力强加所致,删除了吃喝嫖赌抽,还给他安排了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,在新政权的关心下,他成了“音乐家”,最后在妻子坟头创作出了名曲《二泉映月》。1979年由导演严寄洲掌勺的这部110
分钟彩色故事片,假借艺术创作之名,彻底杀死了民间艺人阿炳。那是一个跟阿炳无关的阿炳故事,情感俗套故事老套的意识形态宣传品。压迫反抗,命运悲惨,红旗一来百花盛开。是用阿炳为新政权寻找合法性的赝品。他们或许受命于宣传部门,不得不拔高、篡改一个人的基本生命形态,炮制出有教育意义的标本。
民间艺人如何被意识形态剪刀阉割成革命符号,这是一部标本。熟悉情况的周仁娣老人回忆道:“群众反映大到不得了了,主要是说这部电影不现实。像我们这种晓得阿炳事情的人,看上去就没有意思了,觉得假。”
对人生理解的简单与肤浅恐怕是根本原因。没有那种觉悟的人,才能拉出如泣如诉的旋律。只要想想某些御用批评家对贝多芬作品的图解,就完全可以理解瞎子阿炳的命运。被庙堂化的阿炳,只是一具僵死的符号,他被服务于一个宏大的主题而丧失了生命。
阿炳的草根性,决定了生活与艺术是同一的,剥离了我们不喜欢的生活,他的艺术也无从落地。没有谁会纯粹为艺术而活着,那往往都是后人的曲解所致。
把一个人做成标本最好的办法,就是如此这般地剔除掉他的生活,只留下为单一目标而奋斗的轨迹,或者为革命,为女人,或为反革命。
阿炳生而不幸,成年后梅毒和鸦片又勒住了他的咽喉。他胡乱跟女人滚在一起,无后,死后凄惨,墓碑被新政权的追随者焚尸扬灰。多少年后,他的栖身之地被弄成故居,屋后的摩登大楼却让他更加不合时宜。在攀向天空的运动中,匍匐于低地的阿炳故居,不免显得假而做作。他那尊被供奉于闹市的大理石墓,更像是一个炫耀的雕塑,而非安息之所。
他的那些自娱自乐的曲子被精致处理后,已经不太像有烟火味的音乐了,变成了供人赏玩的器物。身后名和身前事,走形得如此厉害,可是他未曾料到的吧?
褒扬阿炳,在某个特定时期有政治目的,为的是突出工农大众——当然得先把阿炳去腥去臭,擢升为“工农大众”,以之证明粗鄙者高于智识者。对阿炳的文宣,都会引用小泽征尔那句话“这种音乐只应该跪着听!”但我以为,那赞语更多的怕是出于对民间生命力的礼赞,有由衷的敬意,也有某种场合下的客套。
在鼓噪文化以图钱财的当下,“杰出的民族音乐家”华彦钧,取代“瞎子阿炳”进了庙堂,被作为民间文艺神供奉,得享殊荣。但我想,阿炳受不起这种供奉。他生来一介草根艺人,乐在其中,活得有滋有味,接受他的命运,也被命运所接受。他是一个真人,一个有技艺的盲艺人,他留下的曲子可听。恰如其分,才是最好的纪念。
华彦钧(阿炳)年谱
2011-09-26 12:00:25
来源:无锡新闻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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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93年,1岁
8月17日(癸巳年七月初九),阿炳出生于江苏无锡雷尊殿旁“一和山房”。父亲华清和(号雪梅)为无锡洞虚宫雷尊殿当家道士。母亲是无锡秦家寡妇。母亲在阿炳出生后一年(一说为三年)就去世。
1893年—1900年,1岁—8岁
华清和把阿炳送至无锡县东亭镇小泗房巷老家(小泗房巷为道士村),托族里弟媳抚养,直至8岁。
1901年,9岁
华清和把阿炳领回城中教养,取道名华彦钧,小名阿炳。华清和对外称在老家领养了小道士,阿炳称华清和为“师傅”。
1903年前后,11岁前后
阿炳跟华清和学《三字经》,读《百家姓》,练习润红字(毛笔书法)。
1904年前后,12岁前后
阿炳随华清和学习乐器。华清和精通道教音乐,吹拉弹拨样样皆能。阿炳在华清和的严格教习下勤学苦练,进步很快。
1908年前后,16岁前后
华清和带阿炳外出参加斋事活动。阿炳帮助管理乐器、法具。阿炳对音乐产生浓厚兴趣,特别喜爱二胡、琵琶,自觉进行苦练,技艺日益长进,能演奏出多种道教音乐曲牌和民间小调的各种曲调。
1911年前后,19岁前后
阿炳正式参加道教音乐吹奏。他长的一表人才,演技出色,被誉为“小天师”。
民族音乐家杨荫浏教授第一次和阿炳接触,时年13随的杨荫浏跟阿炳学习,在三弦、琵琶上寻到“三六:、”四合“和其他一些曲调的弹法。
1912年(民国元年),20岁
洞虚宫三清殿拆除,改建无锡县图书馆。雷尊殿虽保留,在新思潮冲击下,道教业务受到影响。
1913年—1923年,21岁—31岁
阿炳随父华清和在雷尊殿从事职业道教生涯。
1924年,32岁
正月,遵照“祖遗“,火神殿当家顾秋庭和雷尊殿当家华清和立《拨付议据》,明确雷尊殿香火与火神殿挨年轮值。阿炳父亲华清和在《拨付议据》上签字画押。
按,每年农历六月是雷尊殿的香汛,称为“雷斋素“。逢此香汛。前来烧香跪拜,起到避免雷击、消灾避祸的善男信女川流不息,非常热闹。据火神殿客师尤武忠回忆:“一年一度的香汛香客留下的锡箔灰、香烛、香钱是雷尊殿一笔好收入,一般可供当家住持吃两年。”
1925年—1928年,33岁—36岁
父亲华清和辞世。
阿炳继承父业,成为雷尊殿当家。
因生活失检,阿炳染上吸毒宿娼之恶习,导致经济入不敷出,双目先后失明。为生活所迫,开始走上街头,以卖艺为生。
卖艺中,阿炳经常运用“说新闻”的形式,把在茶馆、酒楼、烟馆、旅馆以及报纸上听到的新闻,编成押韵的词句和唱段,敲响竹板,到处演唱。
1932年,40岁
1月28日(农历二〇〇九年一月初三,
春节(初三)),日本侵略军进攻上海,十九路军在全国人民抗日高潮的推动下进行英勇抵抗,给日军以沉重打击。阿炳将此事迹编成唱词,在卖唱中宣传。
初夏,阿炳在施弄小烟铺里结识江阴北漍农村寡妇董催弟(时年44岁),产生感情,结为夫妻。阿炳生活上得到照顾。两人相依为命上街卖艺。《二泉映月》(当时为无标题音乐)乐曲片段逐渐在卖艺中奏出。
1934年,42岁
阿炳与浙江桐乡县人范伯寿结为琴友。范伯寿邀请阿炳到旅社合奏《三六》等曲子,范对阿炳演奏技艺十分欣赏,并在生活上给予接济。阿炳毫不保留地将他的琵琶曲《龙船》、《大浪淘沙》教给范伯寿。后来范由按阿炳的指法重新谱了《昭君出塞》。由此推算,阿炳的现存三首琵琶曲创作于1934年前,以后又在演奏中不断加工,直至录音定稿。
1935年,43岁
全国学生运动,学生们上街请愿游行,要求立即对日宣战。冬,上海大学生一万余人赴南京请愿,在无锡火车站遭到国民党阻挡。无锡民众起来支持请愿学生。阿炳听到消息,编成唱词,在崇安寺“三万昌”茶馆前说唱。无锡警察一分局局长高崇山派人冲场子。听众舆论支持阿炳,阿炳坚持说唱。
1937年,45岁
春间,阿炳要杨荫浏拨他的手指,使他在琵琶上摸索到《将军令》曲中“撤鼓”的弹奏方法。
八一三事变后,无锡遭到日寇轰炸。阿炳和董催弟到东亭乡下避难。其间,结识爱好音乐的邓南生医师,两人合乐,邓南生让房给阿炳夫妇暂住。
东亭避难期间,阿炳得悉羊尖镇艺人袁仁仪琴艺高超,擅唱“游码头”等民间小调,是清末末叶第一个拿着胡琴闯上海的锡剧艺人。袁仁仪正借住徒弟邢长发家中,阿炳登门访问,切磋琴艺,听了袁仁仪演奏后,要拜袁为师。以后又二访袁仁仪,请袁仁仪传授胡琴技艺。
1938年,46岁
日伪政权控制无锡,伪县长高伯飞扬跋扈,无恶不作。游击队潜入光复门内,处决了这个民族败类,日伪关闭城门搜查。阿炳喜获消息编成唱词,在“三万昌”茶馆前说唱,人心大快。
同年,阿炳用说唱痛斥汉奸、伪无锡县政府侦缉队长吴正荣(绰号沙壳子阿大)敲诈勒索、鱼肉乡亲的罪行,在收场时说:“啥人袄去报信害我,叫他绝子绝孙,天诛地灭。”
1939-1942年,47-50岁
阿炳在卖艺中,编讲惠山听松石床的民间传说,歌颂岳飞大败金兀术英雄业绩,寄托他盼望抗战胜利的心愿。并以此为题材,创作演奏了充满爱国热情的二胡曲《听松》。
日后命名的《二泉映月》成为阿炳卖艺行进中经常拉的曲调,以更深沉、更优美的旋律响彻在无锡的大街小巷。
1945年,53岁
8月,抗日战争胜利以后,国民党发动内战,政治腐败,经济萧条,物价飞涨,民不聊生。阿炳不满现实,说唱《金圆券满天飞》嘲讽国民党政治腐败,唱词是:“金圆券,满天飞,花花绿绿好东西。早上可以买头牛,晚上只能买只鸡。十万金圆券,只够买升米。”
国民党政府苛捐杂税多如牛毛,民怨如沸,阿炳编成唱词,辛辣讽刺。如:“印花小,发票长,本来印花贴在发票上;捐税多,印花长,发票只能贴在印花上。”
1947年55岁
阿炳生活日益困难,昇泉茶馆老板吴大海要收回已经典给他的阿炳的半间住房,贫困交迫。阿炳从下半年起,终止晚间卖艺,有时白天也不上街说唱了。
同年夏间,无锡道教艺人应上海红豆馆主及其在上海银行界中的学生的邀请,赴沪演奏“十番锣鼓”和“十番鼓”。行前,请杨荫浏先生为他们排练。杨荫浏邀请阿炳旁听。阿炳听了说:“我听着听着,仿佛在和大家一同演奏,以前乐事重上心头,真是不可多得。”
1948年,56岁
春间,阿炳被国民党当局关进“中独山戒烟所”。释放后,无法再行卖艺,百感交集,拉出了二胡曲《寒春风曲》。(另一说法:《寒春风曲》成于其父亲华清和死后,阿炳悲痛异常,深感孤伶,无所依靠,犹如春寒料峭,难熬难挡。)
1949年,57岁
4月23日,无锡解放。
1950年,58岁
夏间,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教授、曹安和女士来锡为阿炳演奏录音。阿炳十分感动,说,“我已经三年左右不奏乐了,乐器也没有,荒疏太久了,让我练上几天,再演奏吧!”
杨荫浏街了胡琴、琵琶给阿炳。当天晚上,阿炳便拉着胡琴出现在街头。
首次录音在城中公园“三圣阁”进行,这次录的是三首二胡曲《二泉映月》、《听松》、《寒春风曲》。在场者:阿炳、董催弟、杨荫浏、曹安和、黎松寿、曹志慧、曹培灵、祝世匡、许望声、王鸿铎等。阿炳正式录音前由曹安和先报曲名。《二泉映月》原先是无标题音乐,试奏后,问阿炳什么曲名?阿炳说:“无名。”经大家商量,这曲子被定名为《二泉映月》。第二次录音,在曹安和女士位于无锡盛巷的家中举行,录了阿炳创作演奏的三首琵琶曲:《龙船》、《大浪淘沙》、《昭君出塞》。
录音以后,杨荫浏教授和阿炳约定,同年寒假或第二年暑假再来录音。阿炳提出要和杨先生合奏《三六》(即《梅花三弄》),阿炳在琴上拉出各种花腔变化,要杨先生追着他的演奏进行。
9月以后,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专业分析研究,认为阿炳乐曲杰出,演奏精湛,要请阿炳去音乐学院开《二泉映月》和《听松》音乐会,并拟聘请他去中央音乐学院任教。此时阿炳病中卧床,引为终身憾事。
12月4日(农历十月二十五日),阿炳沉疴不起,吐血逝世,享年58岁。死后葬无锡西郊璨山脚下“一和山房”墓地。
阿炳死后,农历的同年除夕或次年的正月初一,董催弟病故(华寅生回忆)。
(两人户口底册上记载的出生和死亡时间分别是:华阿炳,1892年7月9日---1950年12月12日;董氏,1889年1月8日---1951年3月27日。——资料来源:无锡市公安局档案馆“著名音乐艺人华阿炳的户口底册”,编号:0200——SW2-4•1-0017)
(许墨林,无锡籍作家,无锡文史研究专家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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