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的职业充满荣光,有的职业令人羞耻。卖淫似乎就是这样一个卑贱的营生,尽管它是“世界最古老的职业之一”,并且也一向是最繁荣的职业之一。
存在的不一定是合理的,所以历久而弥新的娼妓业才会遭致各种非议贬损;但卑贱者也有自己的尊严,所以才会出现对卖淫行为的各种辩护理由。
在毕希纳的历史剧《丹东之死》中,对卖淫的正当性有精彩的表述。妓女玛丽昂的父亲,又懒又馋的醉汉西蒙殴打老婆,指责她引诱女儿堕落,玛丽昂的母亲为女儿大鸣不平,回骂道:
“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,要是那些阔少爷不在她那儿脱下裤子来,你就捞得着裤子穿了,啊?要是她这个小泉源不流水,你这个酒囊还不早就干死了,啊?我们干活的时候身体四肢什么不得用,为什么就不许用那个;她老娘就是从那里把她生出来的,还很疼过一阵呢,难道她就不能用那个养活她老娘了,啊?再说,这又疼到她哪里去了,啊?你这个笨蛋!”
在另一幕场景中,妓女玛丽昂在丹东面前坦承为什么要从事这一行当:
“我的生活既无间歇,又无变化。我始终如一。我是一个永无休止的渴念和攫取,是一团烈火,一股激流。我的母亲为我伤心而死人的出路只有一个,爱从哪儿寻找快乐就从哪儿寻找,肉体也好,圣像也好,鲜花也好,玩具也好,那就是所谓的感情,谁享受的快乐最多,谁祷告的也最多。”
母亲的理由是一种生存哲学:每个人都有自主谋生的权利,而且每个人都有平等地使用身体的不同器官进行谋生的权利,无论是手、嘴、还是其它特殊部位,别人无权置喙或干涉。生存权本身就是最大的正当性,不同的谋生方式之间不应存在道德评判上的高低之别。
女儿的理由是一种生活哲学:快乐即道德之善。每个人都有权依据自己的感觉、偏好、兴趣去寻求自己喜好的生活。这是一种本能或自然主义意义上的生活,因而也是天经地义的生活。灵魂的幸福与肉体的幸福或许有形式的不同,但同样没有价值判断上的优劣之分。
母亲的生存理由进一步延伸,就会指向某种不公平的社会制度。卖淫与道德好坏无关,而与财富分配的公正与否相关。剧中的市民说:“是饥饿逼她卖淫,逼她讨饭的。刀子是为那些出钱买咱们老婆和女儿肉体的人准备的。”尽管玛丽昂的母亲对这种大而化之的理由嗤之以鼻(她更关注个体性),但二者之间的确具有内在本质的关联。既然卖淫是为了生存,所以政府的责任,或者革命的目的,就是要消除这种制度的不公正,使每个人可以靠其他更体面的方式自食其力。
女儿的生活理由进一步发展,就会指向一种自由主义的诉求。自由就是“我的身体我做主”,其要旨在于个性、品味的多样化,在于不同生活方式的开放性和可选择性,更在于社会能够提供某种行使自由的边界和平台:只要是个人自愿选择的自由,就要尊重,而不能压制;只要你的自由不对别人造成直接的实际的伤害,就可以自行其是,即便这种自由令人厌恶、或与别人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相冲突;此外,基于人的资源、条件、机遇、禀赋等的差别,应该让每个人拥有尽可能平等的空间来发展属于自己的自由。
然而,在中国,卖淫嫖娼的正当性问题,则比上面两人的直率论说更为尖锐、复杂和惨痛。在凤凰卫视曾子墨主持的一期“全民相对论”节目中,电话连线了一个妓女,她与一位代表主流价值观的律师发生了激烈的辩论。她说,为了养活孩子家人,干这一行,有什么好挣扎的呢?她为此发表了一番控诉:
“这个职业不是现在才有,它存在肯定就有它的合理性,存在就是存在,不能说它不存在。不光是我一个人,千千万万的姐妹都存在,不能当我们是空气,我们就是存在的,是不是应该修改一下法律,难道我们跪在地上乞讨就应该吗?你们就觉得那是应该的,是吗?我们这么做就不光荣、不道德了吗?我们这么做没偷没抢,没抢你们家的,没偷任何人的。”
“那些民工,老婆不在身边,他们的性怎么解决?那些老年人,他的老婆已经死去了,他的性怎么解决?那么多未婚者的性怎么解决?找不到老婆的人,性怎么解决?我们满足了他们的性需求,就这么简单。法律规定的它保证就是正确的吗?那我问你让这些人去做强奸犯,那些法律就对了吗?要我们去偷,要我们去抢,要我们去大街上乞讨就对了吗?法律就对了吗?法律是从人性出发的吧?”
无论占据怎样的道德制高点,面对这位妓女的质问,我们都只有无言以对。我们之所以没有资格拿起任何道德或法律的大棒来审判卖淫者,是因为问题的关键在于:我们当中,有谁,能真正解决她们遇到的问题——生存的问题和生活的问题?
然而,如果说我们没有资格审判卖淫者,我们也同样没有资格为卖淫者辩护。这是一个泛政治化的国度,但同时又是政治文明极为匮乏的国度;这是一个泛道德化的国度,但同时又是随意践踏道德底线的国度。这位妓女能够站出来,体现了某种道德的勇气,也表达了某种对道德的蔑视,但其中真正指向的,却是这位妓女,这个社会、我们每个人所面临的道德的困境。
是的,为了为从事这一职业的人辩护,人们除了找到生存和生活的理由,还找了很多社会和人性的理由。比如:她们的悲伤处境,她们的坚强忍耐,她们的善心善行(如为残疾人农民工提供性关爱)。然而,这些包含各种特例的描述,并不能使从业者变得扬眉吐气。毕竟,大多数的卖淫者丝毫不愿意站出来为这一职业据理力争。毕竟,职业的性质决定了,除了经常性地被打压、被敲诈、被侮辱、被损害之外,从业者必须在无节制的、无规律的、空虚的、放纵的、冷漠的生活中寻找某种平衡。也因如此,玛丽昂的母亲尽管尽力为女儿的卖淫辩护,但她曾经也这样教导女儿:“贞洁是一种美德。”
这就是矛盾。当一个人为某种观念和行为辩护得越厉害,其内心往往对此就越不自信、越自我怀疑。事实上,每个卖淫女背后都有一段辛酸的故事,每个卖淫女都知道这是在透支青春,都想挣够了赶紧离开这一行当。尽管很多卖淫女似乎已经变得很坦然,但这毕竟只是从业以后的事后正当化论证。无论“性工作”被认为多么正常,一个人要走出这一步,一定是万不得已的。
这里不需要辩护,但却需要眼泪和忏悔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罪与罚》中,一个杀人犯,一个妓女,在昏黄的灯光下,痛苦认罪,却幸福地从《圣经》里寻求真理的亮光,来映照自己的残破。妓女对杀人犯说:“我们将一同去受难,一同背十字架。”因为没有什么比不敢认罪的罪人更无助可怜的了;因为人什么都不能做,而上帝做了一切。如果是我们,面对这样的场景,会怎么说呢?很多人一定会轻蔑地说,活该,他们有什么资格。但在那一夜,那一刻,这两个罪人,比一切道德高尚的人们更有资格讨论正当与善的问题。
真正荒唐吊诡的,是肆意的审判和辩护;真正可悲可怜的,是抓获罪人之后的道德狂欢;真正可恶可耻的,则是以道德名义实施的的强权的迫害、选择性的执法。性是最好的诱饵,也是最佳的猎物。无论如何,我们必须承认中国妓女数量在全世界最多的事实,必须承认性的背后掩盖不了的贫富分化、社会矛盾、相互伤害、纵容敲诈、政治恐惧的现实。我们也必须承认长期以来“无性无智无趣”的生活对民族精神造成的扭曲,承认我们无处不在的偏见狭隘和灵魂苍白。
政治的冲突从来不是在政治领域得以解决的,它需要在更广阔的领域展开斗争,要么在充满肉欲搏杀的领域,要么在属灵善恶抉择的领域。前一个领域,我们每天都在见证和经历,而后一个领域,我们则常常置若罔闻,因为我们害怕面对其中的恐惧与战栗,害怕面对一个个内心的拷问。没有这个维度,卖淫和嫖娼,就永远是一个随时可以加以利用,又随时将被弃之若履的无解难题。
是的,为了更有尊严、更有道德和更自由的生活,让我们继续呼唤“认真对待权利”。

